
城东密林中,深冬的积雪融了大半。
上山的一行人两颊通红,眼睫颤颤,抱团哆嗦着坐在石头上啃冷饼子补充体力。
一人抖着牙关想引火取暖,可一想春风料峭,万一燃了林子,把潜火队招来就不值当了。
蔺无雪一夜无眠,心神不宁,他总觉这一路氤着一道淡淡的血腥味,带路的捕头说前些日子有人在山上撞见黑熊吃人,约莫是那时候留的血味。
他挺着腰背,只当个玩笑听了去。
黑熊体型庞大,走过之处必会留下痕迹,可这一路而来,莫说熊掌熊粪,连人的足迹都没瞧着。
奔波两个多时辰一无所获,难免有人哀怨。
蔺无雪啃着难咽的饼子,悄摸背过身去,当听不见。
清风掠过白雪,送来绸子拂面一般的凉意,他沉醉地看了会儿山下的繁荣之景,起身时肠胃却作乱。
他按着肚子起身,正想寻个地方解决三急时,一道断断续续的求救从山坳里冒了出来。
“救命——”
“救命啊——”
围坐的捕快寻声而来,呼喊着回应。
霎时,空荡的山谷中吼声此起彼伏,众人抛下绳子,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老头拉起来。
老头双眼红肿,面部皮肤皲裂,脖颈处冒着血珠,睫毛被雪渣染白,身上衣料单薄且破旧,两手满是污泥、血渍。
蔺无雪以为他遇到了捕头们正议论的吃人黑熊,刚要招呼问话,他却直挺挺一跪,语不成句。
“官爷,官爷……沟子底下有死人!”
阴差阳错地,兰义母亲的尸体就这么找着了。
六旬老妪,人中有痣,衣袖有兰花绣,样样对得上。
比起看到兰义尸体时的迷茫,蔺无雪十分笃定这起死亡并非意外。
因为他们不光找到了尸首,还找到了一堆腥臭的胞衣和一些不成型的胎儿。
白色雪中藏着血糊糊的紫红团子,看着十分骇人。
老者哆哆嗦嗦,讲述来龙去脉。
此处名唤尸儿山,山坳是丢弃大户人家、青楼妓馆女子们早产的秽物处,底下常有猛兽虫蚁啃食。
他今日本在半山腰砍柴,脚下一滑就滚到了山坳底,正好和一具被胞衣压住的睁眼女尸四眼相对。
望着堆在女尸上的胞衣,一群男人大眼瞪小眼,个个都怕那一团血乎子。
平日里打闹挨一脚都嫌疼,而女人们却要硬生生从身体里割下这些胞衣死胎,再丢弃。
风裹着血腥吹来,常去花楼逍遥的,娶了妻子的,个个心中生出酸涩,齐齐向后退去。
蔺无雪默了一会儿,挽起袖子折了棍子就去夹那些东西,几个捕头惊恐万分,赶紧制止。
他扬扬下巴,“无碍,找个锹子,一会儿把这些孩子埋了。”
孩子。
众人后背一震,不敢再阻拦。
埋了胞衣,拖出女尸,蔺无雪熟稔地检查起来。
老妪两眼突出,嘴巴大张,左手指甲断裂,身后的药篓被压扁,身上衣物有勾挂、磨损的印记……
上山容易,带着尸体下陡山却不简单。
众人折枝摘叶,徒手做了个筏子,两两轮换,一点一点地挪下山。
约莫挪了小半个时辰,走在前的捕头发现了一处泉眼,“少卿,前头有处泉眼,不如稍作休整。”
蔺无雪揩掉下巴的汗珠,求之不得。
“甚好!”
蔺无雪倒是不急喝水,而是着急寻个安静隐蔽地排解三急。
“唰——”
一支黑头箭穿林破风从远处飞来,不偏不倚地射在了泉眼正中,搅浑了甘甜。
正喝水的捕头吓得跌坐在地,拔出腰刀放话。
“谁人放箭?”
一群人忙不迭拔刀,只见两个人影从窸窣处走出,依旧持弓待发。
一个眼尖的捕头率先认出人,“宋二公子?”
宋承怀双眸含笑,扶正腰间的白玉,让身边人也放下弓箭,连连致歉。
“我等一行在此射春鹿,多有冒犯。”
蔺无雪捂着肚子从捕快身后走出,憋得表情略白。
“既是误会,那便罢了,只是天寒地冻,二公子春猎怎么走这么远?”
宋承怀拍拍箭袋,神气沮丧,语气却玩味放肆。
“说来惭愧,我箭术不精,走了一天也没在城西猎到东西,这才转来这儿,本以为泉眼处是野鹿,不想却惊扰了少卿和诸位办差。”
蔺无雪觉得这话别扭,但又念着他昨日提供的信息颇为重要,因此留了几分敬意。
“城里提了告示,这山中或许有猛兽作祟,春来景好,二公子与其涉险打猎,不如邀人踏青。”
“少卿所言甚是!”
两队人礼貌分别,宋承怀掂着玉佩把玩,钉在原地不动。
宋风捡起地上带血的残箭,扑掉泥渣,收回袋中。
……
日头西沉,浩荡的一行人终于回到府衙。
蔺无雪憋了一天的不适终于在茅房得到排解,心情舒畅了不知多少。
仵作刚收了东西要回家,蔺无雪推门而来,扯着腕子就去验尸。
庞五庞六拎着香烛、脂粉回来时,正瞧见木台上摆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以及一坨不明的粘稠物。
兄弟二人赶紧捂嘴。
屋里一片暝晦,蔺无雪捧着茶杯发呆,气定神闲地回头。
“香味找到了吗?”
“呕……找到了几个相似的,掌柜们拿捏不准。”
二人捧着装有彭济血衣的小坛子跑了四十多家香粉铺子、烛火店和药材铺,最终才拿到这四五样味道相近的东西。
庞五摸着自己的蠢鼻子,忍不住问道:“为何我只嗅得到这衣裳的腥臭?”
蔺无雪没理他,而是专注琢磨,细嗅,确定那两股香味均来自白烛。
他喜笑颜开,笑盈盈地吩咐兄弟两人将谢青崖白日里拓印出的鞋印搬来。
一切准备就绪,两人却不知道蔺无雪要做何。
“少卿这是?”
蔺无雪长吁一声,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。
“明日便知。”
明日?
他净了手,交代两人守着香烛燃烧两炷香功夫再灭,自己则先行一步。
他换掉公服,着崭新墨缎衣袍,扣朱玉腰带,足蹬登云履,净面、净手……
与早上病恹无神的颓唐状相比,此时的蔺无雪如焕新生。
庞六扶着门踮着脚探看,一偏头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,吓得踩掉一只鞋子,心口砰砰乱蹦。
谢青崖来了。
“谢,谢谢皂隶……你怎么来了?这个点了还未回家?”
“蔺少卿何在,我想起一事想与他说。”
庞五挤了过来,笑眯眯道:“少卿换了衣服走了,瞧样子像是要去见哪家的小娘子。”
庞六把人推开,一本正经道:“何事,紧要吗?”
谢青崖有些为难,“少卿府邸在何处?”
庞六正色一愣,“这么重要?”
……
蔺无雪出了府衙,沿主街循西而行,不多久便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香阁,漆金的匾额上提了几个大字,刚巧被绣花灯笼照亮。
风月楼。
女子早已恭候,朝他轻颔首。
“少卿只管上楼,雅间就在上头。”
一个香肩半露的女子托着一盘香茶与他擦肩而过,狐媚的眼神缠了丝线。
“公子,这边走。”
香阁中咿咿呀呀唱着戏曲,蔺无雪神色鄙夷,心无旁贷地上了三楼。
雅间是上等天字号,云绣屏风之后的四方香案上摆着早上的食盒,男子盘腿而坐,一旁是昨夜登门的女使。
蔺无雪推门而入,脚下灵活,轻轻一跪。
“参见太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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